张景碑
文物名片

张景碑,全称“汉张景造土牛碑”,石质,东汉延熹二年(159年)刻立。碑身残高125厘米,宽54厘米,厚12厘米。1958年出土于河南省南阳市南城门里路东部,现收藏于南阳市博物馆。

深度品鉴

1958年春,河南省南阳市工人在修整街道的过程中,于南城门里路东发现。张景碑碑身四周皆残,顶部碑穿尚隐约可见,穿内有晕弦痕迹。碑文隶书,碑文残存12行,满行23字,共计229字,可识者225字。和多数碑刻一样,张景碑也无撰书人姓名。张景本人在史书无载,根据碑文内容可知其应为当地的一名乡绅。

碑文内容主要分为三部分。第一部分为郡太守丞“告宛”人下发的公文,即同意张景“愿以家钱”包修土牛、瓦屋等一切设施,为即将到来的立春仪式做准备,并因此而免去其家世代劳役之事;第二部分为宛令右丞命追皷贼曹掾写移交件,遣张景作治“五驾瓦屋二间,周栏楯拾尺”等什物的公文;第三部分文字缺失过多,从现存的文字可窥探出是掾赵述“告宛”人文告。

张景碑碑文的三部分内容简明概要,叙事直接明了,语句严谨,讲究实效,属于汉代公文体裁,为我们研究东汉公文体裁提供重要的实物资料。碑文中多出现“府告宛”“告追皷贼曹掾”等表述方式,“告”字多在汉代公文中出现,是上级官吏对所属下级官吏的指示用语。《敦煌汉简》:“(上阙)尉融使告部从事移。”王国维跋曰:“此所告之部从事,盖即部敦煌郡从事也,凡汉时文书云‘告’者,皆上告下之辞,若他都尉对刺史属官,非其所属,不得云告。”[1],可见碑文中的内容是上级对下级发出的指示文书。若为“敢告之”“敢言之”,则是下级官吏对上级官吏的恭敬用语。《后汉书·皇甫嵩朱俊列传》记载“徐州刺史陶谦、前杨州刺史周乾……敢言之行车骑将军河南尹莫府”[2];《汉书·王嘉传》:“故事,尚书希下章,为烦扰百姓,证验系治,或死狱中,章文必有‘敢告之’字乃下。”[3]可见汉代对公文的官方用语有明确要求,不得乱用。

碑文中还涉及到一些汉代地方官职,如县吏、列长、伍长、大守丞、右丞、追皷贼曹掾等。县吏指一般的地方县府官吏;伍长在《后汉书·百官志》有载:“里有里魁,民有什伍,善恶以告。本注曰:里魁掌一里百家。什主十家,伍主五家,以相检察。”[4]可知伍长为东汉最小社会组织的掌事之人;大守丞即太守丞,《后汉书·百官志》:“每郡置太守一人,二千石,丞一人。”[5]而列长、右丞、追皷贼曹掾在汉书中均无记载,此碑文的发现则又起到证史补史的作用。

除此之外,张景碑的重要价值还体现在其隶书书法之上。此碑字体端正精炼,波磔分明,笔画从容秀丽,方圆兼备不显呆滞,是成熟汉代隶书的典型代表。由于此碑出土时间较晚,因此其字迹较前代名碑更清晰,成为我们学习隶书基本特征的典范。郑杰祥先生评此碑:“碑文书体,不仅完全摆脱了篆书的意味,而且和无点、画、波、尾的秦隶也大为不同。从它整体看,显得端正工韧,而从其笔划来说,又表现出秀丽多姿。”[6]其书法艺术堪与汉代著名的史晨碑、乙瑛碑、礼器碑相媲美。

张景碑碑文录文如下:

府  告宛:男子张景记言,府南门外劝农土牛□□□□∥调发十四乡正,相赋敛作治,并土人、犁、耒、艹、蓎、屋,功费六十∥十万,重劳人功,吏正患苦。愿以家钱,义作土牛,上瓦屋、栏楯∥、什物,岁岁作治。乞不为县吏、列长、伍长、征发小繇。审如景言∥,施行复除,传后子孙。明检匠所作,务令严事。毕成,言。会廿四∥府君教。    大守丞印。  延熹二年八月十七日甲申起□∥八月十九日丙戌,宛令右丞慴告追皷贼曹掾石梁写移,□∥遣景作治五驾瓦屋二间,周栏楯拾尺,於匠务令功坚。奉□∥毕成,言。会月廿五日,他如府记律令。        掾赵述□□∥府    告宛:言男子张景,以家钱义於府南间外,守□□□∥瓦屋,以省赋敛,乞不为县吏、列长、伍长小繇□掾(下阙)∥

文化解读

从张景碑碑文看,张景以自家钱财建造立春仪式所用设施以乞求“施行复除,传后子孙”是此碑的主要内容。东汉中期以后政局混乱,经济衰退,统治者对人民的剥削加重。张景碑的发现为研究东汉时期的地方徭役制度提供重要的参考资料。

汉代的徭役制度规定,男子成年后即开始服役,到老年才免役。其中关于男子始役的年龄,史书中有明确记载。《汉书·景帝纪》记载汉景帝二年(前155年)冬十二月,“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”[7];汉昭帝始元六年(前81年),始役年龄有所变化,《盐铁论·未通篇》有载:“今陛下哀怜百姓,宽力役之政,二十三始傅,五十六而免。”[8]由此可见,昭帝时期始役年龄改为二十三岁,“从此遂成定制,至东汉而无变异”[9]。据此推测立碑时男子张景的年龄应在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之间。

根据汉代徭役制度规定,在规定的服役年龄内,每个成年男子需遵守规定,定期服役,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。张景碑碑文提到张景“愿以家钱”为即将到来的立春仪式包修土牛、瓦屋等设施,地方官吏同意“施行复除”。复除,即免除徭役,《后汉书·光武帝纪》:“诏复济阳二年徭役”注引前书音义曰:“复谓除其赋役也”。[10]在汉代,与服从徭役相反的是复除制度,通过复除制度,使皇家贵胄、仕宦子弟、地主等排除在服役对象外,而平民阶层的劳动人民想要豁免徭役,则要么是官府悬赏赐复,要么是服役者用钱财买复。碑文中所说的即为张景的买复行为。买复行为在汉代史书中多有记载,如(汉书·食货志》记载,汉文帝时期,晁错曰:“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,复卒三人。”又曰:“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,乃复一人耳。” [11]《史记·平准书》载,武帝时期,“自山东咸被其劳,费数十百巨万,府库益虚。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终身复。”[12]表面上看,汉代的买复行为似乎是统治者体恤民情的一种表现,实际上是统治者对平民的一种变相剥削,黎民百姓的负担仍然很重。

碑文记载仅为举行立春仪式就“调发十四乡正”,花费“六十十万”,导致“吏正患苦”,反映出东汉徭役之苛重及对农民剥削之深。另外,碑文中所提到的“小繇”,即指“小徭”,“此‘小徭’,当系指非法定徭役而言,属额外科派”[13],这种科派,并不属于正常的徭役,“然从张景必以私钱为代价而‘乞’免……这种地方之额外之私求摊派亦同样具有不可违抗的合法性”[14],这也反映了东汉时期国家政权混乱,政治制度受到严重破坏,非法与合法之间并无明显界限,地方官吏可私自敛收财富,使得农民负担越来越重。

比较研究

东汉时期的刻碑现象非常流行,不管是歌功颂德,还是官府纪事、留存古籍等,都会刻碑保存,以流芳百世,供后人传阅。且碑刻的内容十分丰富,有国家大事、人物传记、典章制度、法律法规等,这些内容对了解当时的历史具有重要的意义,达到证史补史的效果。此外,东汉碑刻中所展现出的珍贵且丰富的书法价值,更是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推崇,其中又以隶书为最。这一时期的隶书碑刻,数量丰富,风格类型多样,其所表现出的典雅、华美、庄重的隶书书法,给人一种淳朴流畅、阔气大方的审美气象,蕴含着无穷的艺术美学价值。

东汉初年,碑刻隶书整体上的字体高度稍大于字体的宽度,这与篆书中的竖向、横向的比例相近;字形虽为方体,但波磔浓重,仍未摆脱篆书的意味。此时的代表作当属东汉赵菿碑(图1),碑刻立时间应为建武四年(28年);通观此碑,其在章法布局上横向成行,竖向成列,布局疏朗;但横向之间的字并不严格保持于一条直线上,如“去”与“来”“周”与“置”等横向相邻的字;其字体波磔较为分明,方正内敛,字的高度大于宽度,有淳古之风;字的撇捺笔划短而有力,停顿自然,如“适”“厥”“来”等字,显得古朴而厚重。

东汉中期,隶书的章法布局趋于严谨,每个字之间错落有致,规整统一,字距变宽,行距变窄;字体变得方正,波磔分明;这时期的字体基本上摆脱篆书意味,八分体势的隶书风格变得流行。如东汉李孟初碑(图2),书体工整,排列有序,雄浑质朴,苍劲有力;字的结构基本上横向和竖向一致,呈正方形;每个字的一笔一画刚劲有力,线条粗细得当,笔画少的如“民”“令”等线条加粗,笔画多的如“贼”“龙”等字的部分线条变细,字里行间参差错落,方拙而不古板。

图1 东汉赵菿碑

图2  东汉李孟初碑

东汉晚期以后,隶书的字体逐渐趋于扁平,笔划间波磔明显,整体精炼工整,“平画宽结”“背分取势”是东汉晚期隶书的基本风格,使其呈横势扁方之态。这一阶段的隶书水平到达高峰,属于隶书发展的成熟阶段,直到魏晋以后,也无明显变异。张景碑是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,此碑在章法上横有列、纵有行,显得庄重严整,字体鳞次栉比,排列整齐;且字距宽于行距,为隶书高度成熟时的通用章法,肃穆平整,合乎公文体的要求。但这种平整端庄又绝非死气刻板,为了增加艺术效果,有的字会突出笔画,如第十行的“府”字垂笔长过两格,这种拖笔之状犹如晴天霹雳,气势宏伟,不仅表现出书写者在情感上的爆发,而且打破了章法上的整齐划一之势,为全文展现出大气磅礴之感。其字体较其它碑刻而言略显扁平,但是长扁书写有序,毫无促展之意。长者不促之短,从“熹”“年”“曹”等字可以证实;扁者不过分夸张,如“月”“十”“尺”等(图3)。张景碑的笔法多为圆笔,笔画波挑间不显刻意,自然收放,笔道圆润,字多以圆笔起始,结字敛锋,如“追”“匠”等字末笔磔尾,把“蚕头雁尾”之意阐释地淋漓尽致。

东汉后期的隶书书体除了张景碑这般庄重扁平,还有多种不同的风格。著名的如曹全碑(图4),以秀丽清逸,风姿绰约著称。它的字法不追求隶书流行的方笔,而是圆中带方,立体感和装饰意味极强;且几乎每个字的主笔呈一种向右流动之势,横、撇、捺的笔画长长地抛出,如“之”“人”“也”等,虽着力夸张,却洒脱自如;孙承泽在《庚子销夏记》中评其:“字法遒秀逸致,翩翩与《礼器碑》前后辉映,汉石中这至宝也。”[15]另一著名的东汉碑刻张迁碑则不同于曹全碑的秀丽多姿,而是增添粗犷拙朴之感,别开生面,独具匠心。字体以方笔为主,方中带圆,线条粗短,没有夸张的燕尾之意,显得浑厚朴实(图5)。正如何岩先生所说:“这种粗犷朴茂的书风出于当时底层书佐人物之手,和孔庙中高大雄伟的《礼器碑》《乙瑛碑》《史晨碑》《熹平石经碑》等碑书上工整华丽的隶书相比,多了几分质朴、厚重,产生逆反的新鲜感。”[16]

图3 张景碑(局部)

图4 曹全碑(局部)

图5 张迁碑(局部)

相关链接

汉代“土牛”习俗

在汉代,造“土牛”是较常见的一种礼仪习俗,汉代史书记载的“土牛”有两种不同的含义:一为送寒升阳之意,二为立春劝耕的一种礼仪。

出土牛送寒气的习俗,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。成书于战国时期的《礼记·月令》中记载:在季冬之月,命有司“出土牛,以送寒气。”这一习俗在汉代得到了继承和发展,如《后汉书·礼仪中》有载:“是月也,立土牛六头于国都郡县城外丑地,以送大寒。”[17]

我国古代统治者十分重视农业的发展,因此在立春之日,政府都会举行立春仪式,鼓励农耕,祈求农业大生产。在汉代,常见的立春习俗是建造“土牛”,如《张景碑》记载“府南门外劝土牛……并土人”指的就是在立春仪式上造土牛等以表劝勉农事之意。

受儒家思想的影响,西汉立春的劝耕礼仪,一般是天子亲自带头举行仪式,百官随之,这时候的立春仪式场面宏大,范围也仅限于中央地区。《盐铁输·授时篇》载:“发春而后,悬青幡而策土牛,殆非明主劝耕稼之意,而春令之所谓也。”[18]发展到东汉,立春仪式的劝耕习俗普及到中央以下的各个地方,各郡县都要积极筹备立春仪式,《后汉书·礼仪上》记载:“立春之日,夜漏未尽五刻,京师百官皆衣青衣,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帻,立青幡,施土牛耕人于门外,以示兆民,至立夏。唯武官不。”[19]《张景碑》的碑文提到土牛、土人、犁、耒、屋等都是为举行立春仪式所建造的设施,并为此调发“十四乡正”,可见在东汉时期,就算是小地方,举办的立春仪式也十分隆重,足见当时社会对这一仪式的重视。

总而言之,汉代造“土牛”不管是送寒还是劝耕之意,都是表达了两汉时期民众的美好祈愿,他们希望借此以祈祷开春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,万事顺遂。


参考文献

[1] 王国维.观堂集林.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3:420.

[2](宋)范晔.后汉书·卷七十一.北京:中华书局,1965:2312.

[3](汉)班固.汉书·卷八十六.北京:中华书局,1962:3491.

[4](宋)范晔.后汉书·志二十八.北京:中华书局,1965:3625.

[5] (宋)范晔.后汉书·志二十八.北京:中华书局,1965:3625,3621.

[6] 郑杰祥.南阳新出土的东汉张景造土牛碑(J).文物,1963(11):1-3.

[7](汉)班固.汉书·卷五·景帝纪.北京:中华书局,1962:141.

[8](汉)桓宽著,白兆麟注译.盐铁论注译.安徽大学出版社,2012.

[9] 高敏.秦汉的徭役制度.中国经济史研究,1987(01):19.

[10](宋)范晔.后汉书·卷一·光武帝纪.北京:中华书局,1965:41.

[11](汉)班固.汉书·卷二十四·食货志.北京:中华书局,1962:1133-1134.

[12](汉)司马迁.史记·平准书.北京:中华书局,1959:1422.

[13][14] 张金光.论秦徭役制中的几个法定概念.山东大学学报,2004(03):32.

[15] 孙承泽,高士奇.庚子销夏记.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1-8.

[16] 何岩.雄厚朴拙 烂漫天然——《张迁碑》书法艺术赏析.美术教育研究,2012:37.

[17](宋)范晔.后汉书·志第五·礼仪中.北京:中华书局,1956:3129.

[18](汉)桓宽.盐铁论·授时篇.上海人民出版社,1974:78.

[19](宋)范晔.后汉书·志第四·礼仪上.北京:中华书局,1956:3102.

趣味猜想

此碑碑文开头有“男子张景”之说,我们知道古代称男子并非均指成年男性,那么此处“男子”指何意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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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洪淑莹,女,郑州大学历史学院唐宋考古方向硕士研究生。